“巡检司的规矩,哥几个心里都有数,战死了有抚恤,保准家里人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。可要是敢跑,全家老小的脑袋都得搬家!”
带头的武侯一边沉声说着,一边拔出今早刚浸过符水的佩刀,又往刀身上一张张裹紧黄符。
其馀几个武侯依样画葫芦,另有一人稍稍退后半步,摸出一座精致玲胧的宝塔。塔身古旧,一看便知有些年头了。
杜鸢暗自揣测,这该是掌柜说的,武侯们随身带着的更厉害的法器。
看样子并非人手一件,而是几人共用,只是不知其威能究竟如何。
他在后面默默看着,也想瞧瞧这方天下的人,到底有几分能耐。
大批流民都被某个混进来的邪祟操控着,浑身动弹不得。
此刻瞥见巡检司的武侯们赶来,无不是激动万分,可明明心潮澎湃,浑身却半分动弹不得。这让他们愈发恐惧,只能眼巴巴盼着武侯老爷们赶紧收拾了这可怕的邪祟。
武侯们缓缓逼近,队尾那个持塔的武侯指尖飞快地翻着手中的《百鬼夜游图》。
这是天下奇诡之变后,朝廷联合各方势力费尽心力编撰而成,月月更新,务求将天下邪祟尽数收录,方便世人辨识所遇究竟是何方妖物。
可如今,这本他们赖以生存的册子,翻来复去竟找不到半分映射的记载。
那人翻完最后一页,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不停,声音发颤道:“头儿,百鬼图里没有对得上的啊!”
《百鬼夜游图》与手中的各色法器,便是他们的身家性命。
其实不用册子,他们心里也大致有了数,只是不翻一遍终究难安。
所以初见这阵仗时,他们便隐约猜到,这或许是此前天下从未出现过的邪祟,只是还抱着一丝侥幸,盼着是自己学艺不精。
如今希望彻底破灭,众人心头顿时一沉。
就在这时,那一大群流民忽然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操控着,缓缓让开了一条道路,赫然露出了里面的真容!
空地上并无异样,只有两张凳子、一张方桌,以及一个守在棋盘前的流民。
那人端坐棋盘之前岿然不动,双眼却满是惊恐之色一显然,他也是个被“操控”的倒楣蛋。
见武侯们看来,那倒楣蛋缓缓抬起手,示意他们落座,声音古怪,有点象是漏了风:“来,与我手谈!”
这话一出,几个武侯顿时冷汗直流。
邪祟这东西,没人愿意撞上,可真要是避不开,他们只盼着遇上的是那些没什么规矩、没什么忌讳的主。
这类邪祟普遍实力不强,普通人拿着趁手的家伙,或许都能将其收拾。
这也是天下间最常见的邪祟。
可若是遇上有自己规矩和忌讳的邪崇,那就绝非他们这些人能轻易应付的了。如今眼前这一位,显然便是后者。
只是不知,其凶戾程度究竟如何?
一时之间,几个武侯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,齐刷刷看向带头的头儿。
他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:是顺着邪祟的意思来,还是直接动手?
对付这类有规矩忌讳的邪祟,虽说摸清门道后便能相对安全一就象他们陶土县外的吴山侯那般,只要不是张姓,便能安然出入周遭。
可在摸清之前,要付出多少人命的代价,就只有天知道了!
武侯头领满心纠结,迟迟拿不定主意。
此事关乎手下弟兄们的性命,更牵扯着自家满门安危,他哪里敢贸然决断?
可就在他尤豫不决的当口,那邪祟操控着的流民忽然手掌平平一抬,又朝他们招了招,声音依旧像漏风的风箱般古怪,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,只是语气比先前重了不少:“来,与我手谈!”
话音刚落,几个武侯顿时骇然色变,只见他们手中裹满符咒的佩刀,竟齐齐自燃起来!不过片刻,裹在刀身的黄符烧得啪不停之馀,连精钢铸就的刀身都被烧得通红,渐渐软化、流淌一地。
炽热的高温烫得他们慌忙撒手,刀把“哐当”落地,还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将将熄灭。
不等他们在万般惊骇之中喘口气来,身后忽然传来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几人心里咯噔一下,暗道不妙,慌忙回头看去。
只见他们最大的依仗—一那尊据说取自仙人洞府、整个陶土县都没几件的宝塔,竟已然崩成了数块!
打不过!绝对打不过!这等厉害的邪祟,绝非他们几个巡检司的小武侯能应付的!
这个念头瞬间爬满他们几个人的全身。
事到如今,选择已然明了:跑,便是全家抄斩的下场。打,不过是白白送死。剩下的,唯有顺着对方的意思来。
武侯头领喉头滚动了几下,艰难咽下一口唾沫,颤巍巍开口道:“我、我来与你手谈!”
那被操控的流民缓缓放下手臂,指尖一点身旁的凳子,只吐出一个字:“坐
”
领头的武侯无奈,只能颤颤巍巍走到跟前,继而坐下。
同时满心盘算着对方的规矩究竟是什么。
按照他的理解,下棋下棋,肯定赢了才行。
这么说,一个要人来陪它下棋的邪祟,莫不是赢不了就要丢了命?
一想到这儿,这个武侯顿感天旋地转。
他一个大老粗,哪里懂下棋?充其量也就知道个围住了就能吃。
一时之间,几欲昏厥。
可对面的邪祟却不理会这些,它只是操控着那个流民,伸手抓起一把棋子,举在武侯跟前说道:“猜先!”
武侯一愣道:“啊?!”
正如前面所言,他一个大老粗,哪里懂得什么围棋的规矩?
这猜棋子单双,以拿先机的事情,自然也是不知。
这话一出来,这武侯便心知不妙。
果不其然,才是脱口,他就感觉周身燥热,似要自焚!
惊骇万分之下,正欲喊几句响亮话好让自己那儿子知道,他爹不是种来的。
却注意到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:“哎,和不会下棋的人下棋,多没意思啊,我来陪你!”
武侯和那个邪祟操控的倒楣蛋都是同时看了过去。
只见一名年轻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武侯的身后,一只手搭在他的身上,一只手握着一柄折扇。
见那邪祟已经看向了自己,这年轻公子笑道:“实不相瞒,我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国手,可我的棋艺也算天下前列。阁下若想要找个对手,我肯定比这位仁兄合适的多!”
武侯又惊又喜,可片刻之后,却哭丧着说道:“这位仁兄,您的好意我多谢了,但我是巡检司的武侯,我没法退,您还是让开吧!”
他不是高风亮节,实在是朝廷留给他们巡检司的重典,重过了头。
这种情况下,他退了都得满门抄斩。
不近人情至极,可如此乱世,不如此,怕是根本成不了。
年轻公子笑笑道:“无妨,无妨,你是巡检司的,我也是巡检司的。你不是临阵退缩,你只是被我换下去了而已。”
说着,那年轻公子便是亮出了自己的腰牌。
看见腰牌的瞬间,几个武侯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。
赤金腰牌!
巡检司十一位万户之一?
他们巡检司是朝廷专门位了对抗邪祟而设立的,其中除开虚设的总司之职,由宗室遥领外。
主要责任人便是左司和右司两位大人,居于京都,俯瞰天下,领碧玉腰牌而这两位大人之下,便是总计十一位万户,行走各地,四处救火,领赤金腰牌。
再往后,就是每个万户下面的千户,一般设在郡城等重地,领纯银腰牌。
随后就是设在各个衙门的左长也就是俗称的百户,领青铜腰牌。
至于他们这些武侯,就只有黑铁腰牌了。
可即使如此,也依旧握有巨大权力,辖境之内,他们可以随意查封一切可能沾染邪祟的地方。
不必对地方官员负责,只和直属的左长对接。
可以说,除开天子和上司,没有任何人能拿捏他们。
是而哪怕巡检司每天干着的都是要命的事情,也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务。
没办法,不说那些优待,就是奔着这里面的油水,都得淹死一大群人!
而现在,他们居然看见了一个万户?
短暂的惊愕之后,这个武侯便是大喜过望的爬了下去。
“多谢万户大人,多谢万户大人啊!”
顺势坐在了那邪祟对面的年轻公子只是摇摇头道:“我不是万户,我连千户都不是,这个腰牌的话,呵呵,是我一个朋友借给我玩玩的!恩,我应该算是挂名在你们巡检司下面的。”
武侯愣在原地,这般宝贝也能借给别人玩玩的吗?
“放心,放心,干不得你事的!”
年轻公子随意的挥了挥手后,便把几个武侯在瞬息之间,给送到了百步之外。
和杜鸢立在了一处,同时,那年轻公子亦是回头看了一眼杜鸢。
随之笑了笑后,便重新看向了眼前的邪祟笑道:“阁下既然不反对我送他离开,那便是说明,阁下答应和我手谈了?”
那邪祟始终未再多言,只伸着攥着棋子的手,沉声道:“猜先!”
年轻公子颔首应道:“那我猜单!”
哗啦一声,数枚棋子滚落棋盘,不多不少,恰好是单!
他眉眼间掠过一丝得意,笑道:“看来老天爷都站我这边啊!”
围棋一道,先手之利向来显著,越是棋力高深之辈,越能借先手拉开差距。
说罢,他又追问道:“不知可要贴目?若需贴目,该是多少?”
所谓贴目,便是因先手一方优势颇大,终局时需补偿对方若干子数。这般情况下,若仅赢一子,反倒会因贴目而落败。
至于贴目多少,全看双方事前约定。
怎料对方却只冷冰冰吐出二字:“不必!”
声音依旧漏风般古怪难听,可这二字落地,年轻公子却微微眯起了眼一这玩意,怕是棘手得紧!
但他心中并无惧意。论修为,他自然不及那些老前辈,便是同辈之中,也被李拾遗那个怪物甩了十万八千里。
时至今日,他仍不敢置信,竟有同辈敢向道家馀位问剑,且仅输半招。
可若论及棋盘之道,他却敢自夸,此处的他与李拾遗,恰是换了位次!
论修为,他如何仰望李拾遗,在这棋盘之上,李拾遗便要如何仰望他!
可惜三教祖师与几位大神早有定论,直言所谓“棋道”纵能得道,亦属小道。
念及此处,他自嘲一笑,暗自轻叹:“难怪我终究不如他。”
并非叹息棋道不能成就大道,而是说他妄图凭此道扶摇直上,本就落了下乘。
李拾遗那家伙,三教祖师都说他是剑道有多远,他便能走多远。
实则只有寥寥数人知晓,李拾遗最顶尖的天赋从来不是修剑,而是修道一这也是他与道家一脉牵扯不清的根本。
可他终究毅然舍弃了那份最绝的天赋,偏偏选了自己最偏爱的剑道。
叹息过后,年轻公子认真看向眼前的邪祟,心道昔年莫说同辈,便是诸位前辈之中。他唯一没有胜算的便只有邹子。
其馀之人,就算是三教祖师,他也自信可以一战!当然了,仅仅局限棋盘之上。虽说三教祖师对围棋,也仅仅只是喜欢罢了。
在思索之中,他选择了十分稳妥的落子边缘。
对方也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下在旁处。
双方慢慢手谈,周遭也围拢了越来越多的武侯和衙役。甚至因为听说有个万户”在。
不久,便是那老人身旁的文士都被派了过来。
而局内两人却是不紧不慢,这才刚刚开始呢,胜负远远未分。
只是随着那东西又落了一子后,它忽然对着年轻公子道了一句:“你知道棋是怎么来的吗?”
年轻公子笑道:“围棋的来历,那可真是众说纷纭,不过我是觉得这应该是两位古之人皇所留。”
跟着落下一子后,他也好奇的问了对方一句:“那你呢?你觉得是怎么来的?”
对方在这一刻,突然歪着脑袋看向他道:“现在的人,连这些都不记得了吗?”
年轻公子忽然感觉恶寒无比,他挑眉问道:“你是什么意思?”
对方只是幽幽一句:“这是水火大战时,姬神意图缓和局势所创。只可惜,水火依旧对立,山水还是两分。”
末了,它轻轻抛下一子,随之便断了年轻公子的大龙道:“还有你,你也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。”
看着这直接断了自己大龙的神仙手,年轻公子瞬间骇然起身。
一身冷汗随之倾泻而下。
怎么会没发现的?不对,不是没发现,实在是差了太多了!
当年对弈邹子时的无力,又涌上了他的心头。
也在这时,对方又幽幽一句:“但你的确不错,或许,可以?这样,你可以随意扩盘,只要你觉得还能赢!
”
年轻公子没有立刻应下,他只是细细眯眼看向这个邪祟身后。
随之他双眼流出血泪,继而挣扎问道:“你是谁?”
对方歪了歪脑袋,随之阴恻的笑了一句:“按你们的话说,可能算是馀孽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