斜阳切过南市瓷器街的槐木坊额,将五丈宽的街道,劈作阴阳两面。
紧挨坊门,最大的卢氏、谢氏两家铺子,在日光的映衬下,半明半味。
谢氏掌柜坐在大堂,撮着茶水,斜眼瞅着对面的卢氏铺子,一脸不屑的对学徒高声喊道:
“都给我看仔细了,小心又被窃技。
你们知道我最气愤的是什么吗?
是有的人不仅正经营生做不好,连剽的图案,都象手指头抽筋画出来的。
真是世风日下,废物当家啊。”
最后几字音调拉的老长,带着十足的轻篾与嘲讽。
在几个学徒附和下,谢氏掌柜嗤笑着,潇洒的向嘴里扔了一个莲子。
谢氏掌柜一气嗬成的羞辱姿态,把卢氏掌柜气得不轻。
卢氏掌柜拿在手里,欲敲击瓷器,以声引客的玛瑙杵,被攥的微微发颤。
他是巳时送新瓷样品给康拾遗商队。
被告知窃谢氏越窑标志,诚信有亏,暂停合作是午时通知的。
随后,闹得同行皆晓,沦为笑柄,被东家劈头盖脸一顿痛骂,扣了半年工钱和分红,是半个时辰前发生的。
他赔着笑脸,努力将卢氏白瓷的名誉损失,降到最低。
接着,马不停蹄的回到铺子,嘱咐几个管事,检查存货是否留有谢氏标志,并调查接触过样品的所有人,揪出背后作崇之人后。
忙前忙后饭没吃一口,如今好不容易清净一下,没想到又被谢氏掌柜嬉笑挖苦。
卢氏掌柜心情再度崩毁,七窍几近生烟。
管事的怕双方大打出手,节外生枝,忙凑近安抚。
谁知,卢氏掌柜噗嗤一笑,一改怨怒,雍容大度的走出门,背着手,歪着头,耍猴般的面向谢氏掌柜,笑嗬嗬的自语:
“像,太象了。”
谢氏掌柜被打量的很别扭,不禁正了正坐姿,收敛起得意,警剔的对视。
卢氏掌柜指着谢氏铺子门前,各类瓷器垒成的高塔顶端上,一个金玉瓷蟾,对谢氏掌柜,哂笑道:“我说周围有什么东西看着很眼熟,今儿个总算找到了。你和它,一个模子出来的。
对,就是它!癞蛤蟆!
你以为把自己塑成瓷像放在高处,就能更上一层?
真正的金蟾玉蟾寓意招财进宝、前程锦绣。可惜你不是啊,你没这好命数。
你是死鱼眼,烂肚皮,脑满肠肥。
你贼喊捉贼,栽赃我卢氏邢窑剽窃有什么用?根本动摇不了卢氏在行内的地位。
批浮撼树,可笑至极。
有本事你来点厉害的手段?我看你也没那个能耐。
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搞的鬼。
我告诉你,癞蛤蟆就是癞蛤蟆,你只适合埋在池沼泥地,永远摸不到皎月,吃不到鸿鹄。
明年的贡瓷照旧姓卢。你死了这条心。
你不行,你一辈子不行。你报应很快就来。
小心让你吃不了,兜着走!”
在听到对面辱骂自己体态时,谢氏掌柜已嗔目切齿。
后来,越听越嘴唇哆嗦,他额角青筋暴起,四下一看,抄起高脚凳上的二尺高花瓶,就要冲出去。三个学徒赶忙拦下,好说歹说的劝住:
“掌柜的,您消消气。他在故意激您!不要让他得逞。否则会说您心虚,恼羞成怒。”
谢氏掌柜快速起伏的胸口,稍有平缓,但气难顺。
他望着腰杆挺直,潇洒回铺的卢氏掌柜背影,恶狠狠的对学徒道:
“愣着干什么!我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?
遇到客人、同行诋毁咱们的瓷器,当如何扭转,变害为利?”
学徒们懵了,支支吾吾,互相看来看去,惭愧的答不上来。
谢氏掌柜恨不成器的,挨个给三个学徒的脑门一下,手上舍不得用大力,但嘴上不饶人,道:“蠢蛋!都是蠢蛋!
平日里一口一个明白了,真到用时屁也不是。
马上把那个金玉瓷蟾的名字,改为避祸天蟾,选个精致的牌匾写上去。
再单独贴出介绍,就说此天蟾,浸润天地之灵气,历经七七四十九日,由山中隐仙祝福,可避祸防小人,可让暗害自己的小人,原形毕露,遭到反噬。
得此蟾者万事顺畅、心想事成!
证据便是卢氏窃用咱们谢氏秘纹一事,给我写的精彩些!
然后,把价格给我翻五倍!快去啊!”
学徒应声而去。
一个跑到后院写告示。
另两个对过来看热闹的客商,拱手道:
“各位散了吧。同行难免有点争执。误会误会。”
商客们见谢氏掌柜驱赶,不好意思再围观,纷纷离开,没入街道。
街上,包罗大唐的七大瓷窑,另有些不出名的受小众喜欢的瓷商。
向里走,依次是将黄绿彩罐,叠成浮屠展示门前的鼎州窑;
青瓷鸡首,壶喙尖犹沾湘江泥痕,别树一帜的岳州窑;
素胎执壶排成雁阵,冲天而飞的洪州窑…
一位藩商货比三家,小心避开摆在街边的瓷器时,手里把玩的玉佩流苏,轻飘飘擦过一个瓷器。忽然,一点刺目的光,自下而上的吸引了藩商注意。
他低头看去,自己的玉佩,竞忽然变得光泽更亮更润,不由得惊奇。
左右观察间,他才知是寿州窑特意选准角度,摆的两个盈光釉柱形瓷,借着天光,左右映照所致。藩商顿时来了兴致,驻足询问起来。
“瓷器街揽客之道层出不穷,各有千秋。
我不常来此处,但只要走在这街上,都会见到新花样。
难怪瓷器营销往西域的总利润,年年力压他行,独占鳌头,的确实至名归。”
苏千誉坐在岳州窑二楼的贵宾厢房,靠窗的位置,唏嘘感慨。
“你约我来此闲坐,送我瓷器是借口,看卢氏、谢氏的戏码,才是真实目的吧?”顾非真立在窗前反问。
苏千誉将窗户向外推了推,迎着风,神清气爽道:
“谁又没在戏中呢。
见众生,见自己,才是生活。”
“你倒是颇有心得。闹剧看罢,何故停留?莫非”
顾非真声音渐渐沉寂,视线在擦拭金玉瓷蟾的谢氏学徒,及其身旁的胡人身上辗转。
那胡人四十左右年纪,绀青窄袖胡袍,裹住瘦削身形,手中九曲藤杖悬着三枚银铃。
且面部颧骨高耸,眼窝、两腮凹陷,眼球突出,一双瞳仁罩着异样的灰翳,像山巅终年不化的雪雾,透着一股神秘与凶气。
匆匆一瞥,足以让人不想靠近。
学徒怯怯的后退一步,道:
“您在说笑吧?它是瓷器。没有灵气。”
苏千誉的纤手,将一根瓷簪抵在指尖,左旋右转,潇洒道:
“您看,没结束呢。”
胡人微笑否定道:
“不不不。小友,我是修士,通天眼,与你看到的截然不同啊。
你信我,这个瓷蟾内蕴天地之灵,已化形藏于其内,引出便可成为真正的宝器。
可谓世间独一,拥有者可岁过百年,家贵业旺,如日中天。”
学徒半信半疑,眼见周围的人再次汇聚而来,不敢随便接话,正尤豫着,却听身后响起掌柜的声音:“听起来与风水摆件相关。
似乎我们大唐本土的道士,或民间法师,更精通此类。
您有没有佐证,让我们先开开眼呢?”
谢氏掌柜站在门前,笑的可亲,但话里质疑。
“我久居大唐,结识诸多僧道,常谈经论法,互相学习,多有涉猎。
您不问,我也要亲自向您道明。我看得出这位小友非主事之人。您才是。
您看脚下踩的青石板。”
胡人说着,从身上羊皮袋里,取出一张画满奇形怪状符文红纸点燃,塞进自带的一罐水中消融后,示意谢氏掌柜换个位置。
谢氏掌柜不明就里,但照做。
随即,胡人将符水泼向青石板。
刹那,石板沾湿符水处,腾起七彩烟雾,显出紫气东来四个靛蓝大字,且上方隐有紫色光斑莹莹闪铄。周遭一片哗然。
“太神了!”
“谢氏真要得到老天庇佑,飞黄腾达了!”
听到这句,躲在人群后排,偷瞄的卢氏掌柜,脸色唰的冷下来,后槽牙紧咬。
“许是商量好的,演戏呢。”唱反调的声音,同时断断续续传出。
开怀大笑的谢氏掌柜,闻言忙澄清:
“我敢发誓与这位法师从未见过。
谢氏青瓷百年口碑,以品质立足。
举头三尺有神明。
紫气东来四字出自汉代刘向的《列仙传》,曰“老子西游,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,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’。
老子被尊为道教道祖。
我岂敢借此手段,博人眼球啊。”
胡人挺了挺背脊,微笑道:“今日相遇,是我的幸运,也是您的机缘。
我从未见过如此强盛的灵气,徜若不引出,反成困势,或遭反噬。
您看”
谢氏掌柜不再尤豫,忙道:“有劳法师。”
“为表敬畏,我先以法礼净手,方可触碰。
另外,天地合而万物生,阴阳接而化五行,生万物。
请您取炭火盆来。我要用金木水火土淬炼而出。”
胡人说罢要求,将伸手进罐子里翻搅后,捧着瓷蟾,口中念念有词,反复观察两圈。
待火盆端来,他在半空虚画几下,将瓷蟾掷入。
眨眼间,火盆内熊熊烈焰,伴着金光,窜起三尺高,浓浓青烟刺鼻燎眼。
燃烧的滋滋声,让围观者头皮发麻,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退。
少顷,胡人直接将手伸进火中,轻而易举的拿回瓷蟾,似对灼烧毫无知觉,就连皮肤都完好无损。再看他袖口,火焰攀上却没半点损坏。
围观者被这一举动,吓得齐齐抽气。
眼尖的人先声夺人:“龙!是龙啊!”
众人目光汇聚瓷蟾,只见其通体裂开一道道细密的鱼鳞纹,蜿蜒勾连出一只五爪金龙!
谢氏掌柜的笑脸霎时僵住。
他慌张凑近,反复揉搓眼睛细查,确认无误后,慌张的想用东西遮住龙纹,但又十分忌讳的不想再碰,徨恐的手足无措。
围观者你言我语,神色各异。
卢氏掌柜最幸灾乐祸,嘴角快咧到耳根。
“大唐律例,五爪龙纹唯天子可用。”
“大逆啊。”
“按律当”
议论传入谢氏掌柜耳朵,如雷电交加,炸的他一个激灵。
他大声嗬斥:
“住口!此龙纹非我谢氏所炼。
法师说了,是天地灵气汇聚而成。
此乃天降祥瑞,谢氏有幸做接引使。
稍后,我们会呈献圣人。
我劝尔等莫要胡言,有心污蔑者,谢氏定会讨个公道!”
一番疾言厉色的说辞,镇住了围观者,再无异议。
“雕虫小技。哄骗无知信众而已。算什么祥瑞。”顾非真对那胡人颇为鄙薄,但对谢氏掌柜微露赞许,道:
“不过,他脑袋很灵光。”
苏千誉认同道:
“是啊。他与卢氏那位皆敢于担当、善于解危,值得我学习。”
“谦虚了。”顾非真浸着日光的双眼,蕴着洞若观火的锐利。
他侧头看向苏千誉,道:
“他们两个仅能看一至两步,而苏令史你,能看三步之外。
他们应当向你请教才对。
谢氏的癞蛤蟆不会送进宫,对吗?”
苏千誉手上动作一停,将瓷簪抓在手中,懵懂道:
“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。”
顾非真侧头睨着苏千誉,冷冷道:
“我昨夜在鬼市看到你了。
那胡人不是法师,是幻术师。我与他打过交道。
他叫摩洛诺,常在鬼市做生意,好坏不挑,给钱就行。
按话本里一波三折的规则,故事的转折该来了吧。”
苏千誉沉吟之际,围观者声音再起:
“我看天意是真,但祥瑞是假。
去年我就听说,谢氏一直私自炼绘有龙纹的瓷器,出售胡商。
一定是天道不满谢氏逆举,特意让其公之于众。”
谢氏掌柜气急败坏的扫视人群,示意几个学徒一起,揪出喊话的人:
“谁!给我出来!躲着算什么!
有胆子栽赃嫁祸,没胆子露面对峙吗?”
声音再度幽幽传来:
“纸包不住火。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。
再挣扎狡辩,老天必惩罚更重。”
谢氏掌柜瞪大眼,找了三个来回无果,旋即将矛头指向卢氏掌柜,咬牙切齿道:
“怪不得你说我报应很快就来。原来在这儿等我呢!”
“你乱咬乱叫什么!”卢氏掌柜暴跳如雷,推开身前的几人,走到最前,指着谢氏族掌柜鼻子骂。一场辩论、骂战,拉开序幕。
“腹语。最左侧,戴浑脱帽的那个。”顾非真戳穿了真相,淡淡的揶揄道:
“听百次话本里的恩怨算计,不如一次亲临其境。
苏令史编排的这出戏,妙趣横生。”
苏千誉倒杯热茶,双手递给顾非真,温婉一笑,道:
“瞒不过您的神机妙算与法眼。”
顾非真好笑道:“一杯茶就想拉我上贼船,打发要饭的?”
“博君一笑罢了。”苏千誉见顾非真不接,索性自己喝,倚着窗棱,眉如柳叶柔,眼似春水温,坦荡道:
“依您的脾性,若非自愿,谁能左右?
这点破事儿,我本就没打算贿赂。”
顾非真瞥见都市署的小吏匆匆赶来,疏散人群,询问谢氏、卢氏两家的掌柜,脱口的话冷冽几分:“外面的戏,你已设计完善。
但你偏要我来,是想利用我的身份,替你说你想说的话,而你隐于幕后,坐收渔翁之利。
你想让我在圣人面前添油加醋。
让圣人认定瓷蟾上的龙纹非祥瑞,是谢氏私自绘制,从而加重罪责。”
“我在您心里如此恶毒吗?”苏千誉失落的摇摇头,委屈的望着顾非真,两眸清炯,说是千斛明珠也觉未多。
顾非真一怔,无奈别过头去,不予理会。
苏千誉理了理鬓角散碎的发丝,惆怅的唉叹一声,道:
“恰恰相反。我不想闹到圣人面前。
我打算,让他们在管理贡品的太府寺处和解。
明日,望您能与我出席一场宴会,在必要时,揭开摩洛诺的幻术手法。”
顾非真迷惑不解,“意欲何为?”
苏千誉正了正身姿,诚恳道:
“我不会害您。作为答谢,您可提出须求交换。
若不愿参与,无妨。我另想他法,来得及。”
顾非真如炬的目光,看进她眼中,道:
“我可以帮你。
但你要答应我,西南之事,所有消息、线索共享。
圣人让我与你同往,彼此须坦诚相待。不可互为工具、棋子。
我们当是最值得信任、托付后背的盟友。”
“成交。”苏千誉微微仰头,粲然一笑。
二人四目相对。
轩窗框入骄阳。
融融天光,映出两人昂昂意气、风流倜傥。